墓場 之六:春前
樿
春天將來時,狂喜的我卻總忘了乍寒的天氣--褪下長袖,接著受涼--然後躺在病床上,錯過了整個春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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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凍了。
【遠著看那樹,它不知自何時起爆出一束宛若白茫茫煙火般的絮絲狀花穗,看來似被晨霧堆積溺沒…但近看卻發現那並非白雪,而是數以十來萬計的蟲卵螵鞘。】
在雪地上徜徉並不如想像中地那麼旖旎浪漫:
久久未溶的雪成為堅冰,腳下打著冰溜子的顛躓就該小心栽了個跟斗,在冰上摔得頭破血流。
「你搞什麼?快點!」
「只是散步罷了…你就不能等我一會兒嗎?」狐狸笑著:「再說,學習忍耐對修養你暴躁的性情有好處。」
「哼。我不想在某件事上浪費太多時間,如果那沒意義。」
飛影驚醒。
原來他在等待!在等待!…
對,他在等待…居然在等待。
這一個半月來的留守雖說是為確認藏馬未死,然而他目前的行徑很明顯地就是在被動的等待。
他並不需要等待;等待不僅對自身沒有價值沒有意義,還會反效果地在幽助他們眼中塑造出「飛影是個癡情漢」的形象。
火妖討厭這樣子。
雖然他還是得確認某些事,但他並不需要等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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無論是藏馬,抑或南野秀一,他的身體本質都是冷的,單單片面的、外在的擁抱根本無法讓他熱起來…
(他是死著的活人)
飛影是個面冷心熱的人;
幽助、桑原更是面熱心熱的單細胞生物;
而藏馬…面熱但心冷,冷酷得連一般冷血動物,如毒蛇之類都難以相比。
或許身為火妖吧,他雖不介意但也不喜歡狐狸那樣的冷。
【正如同他將他從那該死的橋上運回來的時候一樣,冷的,同樣地冷;平時一個小小的輕鬆的擁抱就足以讓對方的身體熾熱、血液滾燒,這是十分簡單的方法,但他窮盡所能也再沒辦法使他溫暖起來。而在雪下得特別厲害的某幾個日子裡,溺在被窩中的藏馬根本像具屍體般動也不動,蜷縮成一團恰似凍斃在萬年冰中的動物,在那當頭,飛影彷彿窺見了宛如永恆的〝不變性〞…】
在天寒的季節,藏馬更怕冷。
整個人踡在被窩像胎兒棲息於子宮的內裡,安全、無聲…環繞著他的羊水能將外界一切雜音經由那層水膜抵銷,讓他能平穩地休眠;而且,羊水的流動也是極靜寂地,不是滴答,不是淅瀝,不是嘩啦…它間或淡淡地緩緩地衝撞子宮壁,對胎兒來說,像是微微的鼕鼕鼓聲震動耳膜。
那是胎兒期的回憶,脫離母體的藏馬卻仍是保持著這樣的睡眠姿勢,只是環繞他的成了棉被,偶爾還有那隻火妖的熾燙體溫。尤其是天冷的時候。
雪降得極凶的幾個日子裡,狐狸蜷在床中像隻小蟲,像甫成熟便被乾燥的豆子…還維持著那種蜷身謙恭的姿態。
(他忽然想到,棺中的藏馬是否睡得不舒服?)
【飛影坐在樹椏,淅瀝淅瀝的雨陣陣落下,水線透過寒氣與枝幹攔截,便成了滴滴答答的珠串…冰涼透骨地,也叮叮咚咚、粒粒顆顆地敲得他頭發疼。果然,人間界是個麻煩的地方…火妖試著抓取它們,才發現那是結冰的雨,竟是下雹了。…原來,天是真的涼了、冷了、寒了……而春天為何還沒來?】
季節是凜、花、冰雨與其他…
地點:死亡。
故事:當然。本來。
但春天來了,暖意會使豆子發芽,長成,然後茁壯,開出肥厚的花,等著被蟲啃掉。
藏馬雖仍是踡縮,感到飛影的氣息襲來,他睜開了眼笑笑,並伸直了身體:「要我陪你嗎?」
(他斷然認定,棺中的藏馬鐵定睡得不舒服!)
【那些螵鞘正逐一破開,慢慢地鑽出一條條黃顏色、辛夷花蕾般姿態曼妙的蟲來。牠們群起啃躡葉片、蜂湧爬行鑽翻,整棵樹被佔據地看來像個會動的生命體,如同鑲嵌藝術品上正處於流動狀態的水樣漂浮物。很是駭人的、讓人毛骨悚然的美!】
飛影的手如蟲,於探入對方迎合戳刺的那一處時,卻是帶火苗地如地下水滲入石縫般探索,使藏馬的皮膚冒出朵朵小白花,晶瑩澄澈地成為狐狸週身沁出的細密汗珠。
點沫能累積成線條,大量的汗水便疊合出涓流,它們滑下頸項亦是蟲般爬行的精細動作,似線蟲地在青碧葉面啃下絲絲溝渠;
火妖的手指是瘦長節明的青蟲靈敏屈曲,匍匐著的狐狸則如脫水的豆藤別頭吐息。
(舌尖點顫,膚觸柔軟…低喘…韻律,節奏,合拍…)
如潮濤拍震海岸、堤防承接沖擊,火妖正撫觸著吻摩著狐狸。
輕一點、重一些,帶有溫柔成分的虐辱氣息,往下、朝內…蟲似的絨毛旋上指梢搓揉,熾燃的引線勾住慾望,尖端熱燙…於是終究炸了開來…
…即使是細緻、封閉、小範圍、隱密的一點點小爆破,但感官的閘門也因此潰決。
(火妖的呼吸混濁滯重,狐狸的喉頭隱約聽得見低低嗚咽)
然後,飛影屍蟲似地攻佔上狐狸身體植物似的嫩芽、萼片,開始大口大口地向內裡侵略,啃噬其豐實的肉質葉柄、子房、瓣蕾部分,並成功地同化了對方。
(自蟲的口器流淌出透明汁液…床上的軀體猛烈翻轉亦如蟲般交尾糾纏)
如此,急速地讓肉身淪陷,暢快地讓靈魂墮落…就這樣整夜不停地引燃著慾望的火藥,散落的焰華四濺,卻未曾消逝半點。
(畫上延長記號的盲動蝕嚙…紅眸躁亂、綠眼霧濛)
但雹來了。
耽誤於歡逸中的他們終被情慾震碎,由鮮動活躍的蟲體還原成癱軟在地如遭霜雹擊打得半爛的蔬菜,水嫩嫩地、黏糊糊地,如此對等的意向卻能同時出現在他們身上。
水糊糊地…嫩黏黏地…糊嫩嫩地…黏水水地…焦結後再攪拌成土壤般的東西。
兩具蜷曲著的軀體癱軟在床榻上,發芽豆子耗盡氣力般地回歸大地,沉眠於瀕臨死亡的重生國度中。
(他們摟靠在一起,弓身如乾枯翻捲的豆莢)
季節是蟲、火、漂茫和更多…
地點:生機。
故事:要是…如果…
春將來,即使寒天,那也將要開凍。
只要等待,如同瞧著將綻放的桔梗如鼓漲汽球迸開的那一瞬間。
然而,飛影無法等待…飛影沒有耐性等待…飛影不想等待…
(他的右手握起一團火焰)
【他快瘋了,如果再這樣下去的話--瘋狂的思念如火煎熬著他,恐怖的躓躅以漫長的光陰之路將他導向地獄--他始終以為,只有死了的人才會引人懷念,但因為藏馬根本沒死,所以他討厭這種思念,他棄絕於自己一直想起狐狸、一起憶著與狐狸在一起的事…火妖受不了這些過往的舊事以回憶形式一幕幕躍入腦海…】
他無法等待…他沒有耐性等待…他不想等待…他不再有地方可以等待…
是的,他該主動出擊來打破這樣的僵局。
【那棵樹不再有花開的時節--它陷於火海中,有著半透明紅彩的烈焰是壯美的瑰艷花瓣,而於熾烤中抽搐掙扎的扭曲蟲體則成了這朵大花最恰當的秀麗花蕊。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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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飛影,好消息!藏馬能活過來唷!小閻王說…」忽然一聲呼喚,使飛影望向樹頂上的空漠。
在那兒,焰火在梢尖不斷攀升著向天,而牡丹的亮藍色頭髮卻在白雲裡閃耀著宛若天堂的光輝。
啊,春天來了。
-完-